-GOINGs-

“别了,我的达瓦里希。别了。”

勾引是个人
吃粮专用
腿肉子博@一颗麻辣秃头
麻辣兔很好吃
“本座便是佛,渡你登极乐”
TOP!BruceDickTimDamian
团&兵 叶韩 邪瓶 耀all 美苏 敬红
相欧 胜欧 胜茶 焦炎
承徐 嗲休 花波 露玲 仗亿 布all 西Lisa 乔华姆
是李泽言女孩,二推凌肖

Read me free【R76/现代AU】2

ashley:

前文:Read me free 1




*


  莫里森在入职的第二周接到了泰德的电话。


  准确来说,他本人并没有真正及时接到来电。泰德打电话的那天是周末前一天,也是他的值班日,贝罗给他安排了一个看上去异常匪夷所思的排班表。莫里森的公寓楼并没有住满,但被占了的房间里年轻人居多,他的楼下甚至有一对大学生模样的情侣在同居。他们每周五晚上开着音响做饭或者洗澡,或者进行其他什么莫里森不想确切知道的活动,总之他们快活又吵闹。而莫里森在这一天直到黄金档结束都得值班,停好车回到家时临近十一点,头痛又焦躁——绝大部分出于他在前一个十字路口足足堵了四十分钟。他在从加油站出来之后顺道给自己买了晚餐,一些周五工作之夜后便宜又绝佳的犒劳品,具体来说:夹着软趴趴生菜叶的芝士三明治,缺乏酱汁的双拼沙拉以及既不太热也不太冷的可可。他把它们一股脑堆到矮几上,走到卧室里换上连帽衫和运动裤,随后发现泰德给他的电话机留了言。


  莫里森边用手机查看第二天的天气预报边听完了留言。那并不算长,断断续续的十来秒钟,莫里森抓着手机听了两遍。泰德在他刚搬完家时给他打过电话,叫他替他们向汤玛斯问好,莫里森答应了但没照做,汤玛斯不久之前还管泰德叫“大蠢货”,莫里森不大相信他们之间是可以隔着他互相问好的关系。


  这一次泰德听上去不再那么紧张了,只是在留言末尾要莫里森给他回电话,他和萨沙想知道莫里森的圣诞假期日程。“假如你没什么其他安排的话。”泰德在留言里说,有点儿结结巴巴的,“我们收到了一个叫杰弗瑞的联络,他之前和你在同一个互助小组,现在也在洛杉矶,也许你们可以……”


  莫里森在第二遍播放到这里时按掉了电话机。他站在那儿收拾脱掉的外套和衬衫,身上的运动衫覆盖在他的皮肤上,有点儿冷冰冰的。窗户外头的天色都黑透了,泛着橘红色,像是第二天要下雪或者起雾,温度很低,但是莫里森有些想出去跑步。他在拿着衬衫穿过起居室的路上试着说服自己不要这么做,诸如外面很冷,他已经八个多小时没进食了,三明治会凉得很快之类。最后他在房间另一端停下脚步,把衬衫塞进洗衣篮里——紧挨着前一天换下来的袜子,决定他要出去跑上几公里。


  洛杉矶十二月的时候天气很冷。莫里森的脸几乎在自动门打开的一瞬间被冻僵了,他的呼吸喷在空气里,变成一片白色的雾气,使得他眼前视线有点儿模模糊糊的。公寓楼前面亮着两个路灯,一直延伸到街区尽头,莫里森把兜帽拉上去,盖住自己的头发和耳朵,顺着路灯和一辆缓慢行驶的白色别克往十字路口慢跑过去。一路上他只碰到几个神色疲惫的上班族,在拐过一个角落之后只差一点迎面撞上一个抽烟的姑娘,她小声叫了一声,像某种受了惊的、体形娇小的鸟类。莫里森飞快地朝她道了歉,绕开她继续匀速向前跑去。


  他的步子很均匀,和他的呼吸频率以及心跳一样,有点儿快,但又不至于让他感到不舒服。莫里森跑了十来分钟之后暖和起来了,洛杉矶的寒风轻轻拍在他额头上,他出了一点点汗,贴着兜帽下面的发根,湿漉漉的。他跑步的时候数着自己的脚步,一二一二,不用往前数,所以也没有数字累积的压力。


  横穿街区的街道上行人和车辆都很少。莫里森跑了整整一个小时,最后的十分钟他是走着的,双手插在连帽衫兜里,疲惫又舒适。他穿过公寓楼门口时警卫抬起头打量了他一眼,有些没精打采的,只一眼就重新垂下头去盯着自己的手。


  莫里森有点累。他的值班表搞得他作息暂时性地很混乱,并且总得饿肚子,但他总会习惯这些。他把公寓门落了锁,换了拖鞋走到室内时发现三明治和可可已经彻底凉了,室内的温度也有些低。他发觉自己不像先前自己想象得那么饿了,或许晚点再吃东西也不会要了他的命。莫里森摘下兜帽时前额的头发紧贴在他的皮肤上,湿透了,他脱掉沾了汗的连帽衫把它丢到洗衣机上,决定先冲澡,再从电视上找找适合就着深夜三明治观看的电视节目。




*


  新工作周开始时,斯芬格尔中心辞退了一个前一周饮酒驾驶进了拘留所的安保,贝罗按照排班表重新划分了辖区。输给莫里森一顿寿司之后他没再提起投诉那回事儿,像是压根没放在心上。莫里森的排班没有任何变动,但他的辖区被划到了一楼,紧挨着那个参过军的法国人。晨会结束后贝罗就离开了,他没和莫里森搭话,看上去有点儿急匆匆的,径直往电梯间挪过去。


  “你抽烟吗?”过了一会儿,法国人问莫里森,他今天也一幅极度睡眠不足的模样,绿眼睛下面有一圈黑色,说话的时候像在忍住一个很大的哈欠。


  “我戒了。”莫里森回答,借着对方挨过来的时机瞧着他看。法国人看起来和他差不多高,也有可能比他高一点,但是因为总耷拉着肩膀显得比实际身高矮。他瞧着莫里森,脸上的表情有些失望。


  “啊,唉。”他揉着自己的后颈说,脑袋朝着另一侧歪过去一点,像是在思考。“你看到我值班时候抽烟的话别去告诉贝罗,成吗?”他说,瞟了莫里森一眼,慢慢地露出笑容,“下班后我请你喝一杯。”


  莫里森没回答。法国人凑得离他很近,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莫里森闻到一点很淡的须后水和枫糖味道。“别告诉我你连酒也戒了。”法国男人低声说,有点儿懒洋洋的,眼睛却睁得很大。门口附近有人急促地叫了他一声,“杰哈,”那声音说,嗓门很大,听起来很是慌张,“贝罗去哪儿了?”


  法国人挪开了,按着自己的耳麦,若无其事地朝着门口走过去。“办公室。”他回答,“别急,帅小伙,你想要我叫他下来吗?”


  莫里森站在那,盯着他耷着的背影看了一小会儿,不大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像他说的那样下班后去喝一杯。他在往自己辖区走的路上缓慢地猜测杰哈·拉克瓦从军的年头及军衔,但对结果并不那么上心,也没有找谁核实那些猜测的念头。他并不打算出卖拉克瓦,大概,除非他在值班期间吸大麻。更多地,莫里森希望自己能考虑些与此无关的其他事儿——例如贝罗是不是知道新来的门童似乎有些紧张过头。莫里森花了三秒钟从他面前经过,那孩子差不多就停止了三秒呼吸。莫里森担心他会在交接班到之前直接晕过去。




  稍晚的时候,莫里森在门厅口碰到了贝罗。他花了一刻钟巡视自己的新辖区,注意到它包含了一楼所有的休息室以及整个门厅,附带一座没有刻度的座钟和两个路易十五风格的雕像。好消息是当大楼发生火灾时他极有可能是最快脱困的那个,坏消息是辖区里没有任何能供人偷懒的房间。莫里森在转到第二圈时开始想念二楼那间狭窄而隐蔽的休息室。


  贝罗在他刚拐过角落时立刻注意到了他,没有出声,但是冲着他的方向眨了眨眼,露出一点点不明显的笑意。他站在莫里森辖区边缘,阳光底下,紧挨着大厅里的客用沙发以及一个高个子男人,后者背对着莫里森,他们两人都同时低着头盯着一份很厚的文件夹看。莫里森避开他们的方向,往落地窗那儿走,拉克瓦或许正在那儿吸烟,他不会希望带着一身烟味从角落里溜出来并且一头撞在贝罗怀里。莫里森走了一小段,脚步声很轻,然后他被叫住了。


  “等等。”高个男人说。他拿着那摞纸站在原地没动,莫里森转过去的时候他正从风衣口袋里掏东西,一把车钥匙,他把它隔空抛到了莫里森怀里。


  “把我的车开到出口。”莱耶斯说,语速有点儿快,脸上照旧没什么情绪起伏。他今天没有穿西装,黑色的立领下面敞开着,露出里头薄薄的毛线质地。金黄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令他的头发看起来不那么黑,更像很深的咖啡色。他把手收了回去,下巴抬起来,正盯着莫里森看。“——谢谢。它在停车场。”


  莫里森接了那把钥匙。莱耶斯已经回到文件里去了,他掏出钥匙的那个口袋里露出手套的一角,围巾也有点乱糟糟的,看起来有些赶时间。莫里森捏着那把钥匙的时候贝罗伸出一只手冲他摆了摆,脸上的表情有点儿惊讶,但没有和他交接的意思。


  莫里森花了半分钟抵达停车场。他是小跑着去的,入口的门童给他指了莱耶斯的车,说话的时候紧张兮兮的。“他就要走了?”门童眨巴着眼睛说,“可他刚停了不到十分钟。我们要失去他了吗?”


  他说“失去”这个词的时候听上去很严重,并且凄凉。莫里森从他旁边经过,“也许不会。”他回答,眼睛望着一台积着雪的宾利笨拙地倒进最近——角度最刁钻的一个车位,“哪一辆?”


  “左边靠里第三个。”门童指了一下,“黑色的法拉利。”他又问了一句,“他真的会留下来?”


  莫里森摸了摸他打着卷儿的头顶。他绕开又倒出来一点的宾利从左边的走道过去,那儿依然有很多更临近出口的、空着的车位,他走了很长一段才到莱耶斯的车跟前。它很干净,车顶上没有积雪,只有轮胎和附近的壳体上沾着一点雪和湿透了的泥土。莫里森点着火之后它发出一阵细小而安静的引擎声,他窝在驾驶座里等了一会儿。车内很暖和,档位附近也很整洁,仪表盘上散发着一点点雪松和檀香木味道。


  临近主干道的出口处空荡荡的,没有车也没有人,莫里森在不会碍着下一辆车的位置上停了下来。下车后他看了一下手表,距离莱耶斯给他车钥匙过去了不到三分钟。他站在走道护栏里侧等着,期间盯着自己的脚边看,他的鞋底沾上了一点儿雪,从莱耶斯的车门底下到他站的位置一路上都有白色的雪痕。莫里森抬起一只脚,轻轻撞着另一只的鞋跟把雪花都抖下来,莱耶斯在他刚抖完左边那只的时候到了。他从走道的另一端过来,走得很疾,脚步声也很大,他朝着莫里森走过来,风衣下摆飞起来一点,围巾被甩在了身后。


  莫里森让开了地方。他的右脚鞋底上还有很多雪,左边却是干净的,让他感觉有点不舒服,但他还是给莱耶斯拉开了车门。莱耶斯一只手搁到车门上,没有直接钻进去,他站在那儿平视着莫里森,用深褐色的眼睛谨慎地打量他。


  “我听说你接到了投诉。”莱耶斯说。他的声音很低,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眉头皱起来了一点点。他像是有点头痛地盯着莫里森。“是吗?”


  莫里森的手还放在他的车门把手上,那冷冰冰的,像结了冰。他有点儿惊讶。“对。”他呼着白气回答,“他在邮件里拼错了你的名字。那是e,不是ea,对吗?”


  莱耶斯的嘴角动了一下,没说话。他只戴了围巾,没有帽子也没有手套,看起来很冷。下过雪之后的气温很低,莫里森希望他快点坐到车里,那里很暖和。“我很抱歉。”过了几秒钟,莱耶斯说,模样像是在沉思,也有点儿像生气。“我应该把他叫到事务所再揍他。”


  他顿住了,手指在车门上敲了几下,发出嗒嗒的响动,但他脚底下没挪地方。“那没什么。”莫里森谨慎地告诉他,口气既不太积极也并不消沉,他希望自己听上去很平和——并且不透露出任何赞赏。“昨天晚上他在电视上脸肿起来了,看起来很棒。”


  隔了好一会儿,莱耶斯才慢慢地点了点头。他看起来放松了不少,不再显得很冷酷,眉头皱得没那么厉害。莫里森在他坐进驾驶座之后替他关上了门,他的车窗玻璃是单向的,从外面什么都瞧不清楚。莫里森往后退了一点,眼睛看着它安静而快速地消失在通向主干道的拐角处。离开之前他重新回到走道栏杆附近,天气冷得要命,但他坚持着把右脚鞋底的积雪在那儿磕了个干净。


  


  莫里森回到大厅时,拉克瓦正在他辖区边缘一座抱着竖琴的女人雕像旁边蹲着,手里拿着很大一块毛刷,脚边还有一小桶清水。他高而瘦的身体看起来像一只垂头丧气的猫,弯着后背朝莫里森打招呼。


  “好啊。”拉克瓦说,眼角没精打采地朝下耷着。“来见一下马瑞莎女士。我刚刚给她洗了头发。”


  莫里森盯着他挽到肘部的衬衫袖子以及旁边盛着很多脏水的水桶。“等等。”他说,伸手用大拇指指了一下厅门,“那不是我,我去帮人停车了。”


  拉克瓦朝他摆了一下手,神情很沮丧。“我知道。”他失落地说,“别担心,哥们儿。是我自己没留神撞着贝罗了。”


  他没继续手上的活,把毛刷扔进了水桶里,靠着雕像坐到了地板上,肩膀和后背都贴着墙,眼睛盯着莫里森。“你错过了贝罗。”他懒洋洋地说,两只手都没力气地摊在自己身上。“他想知道你圣诞节能不能排班。他们有个见鬼的会员年会。”


  拉克瓦耸了一下肩。“人手不足,双倍薪水。”他含糊地说,打了个哈欠,过了很长时间才说完最后一句,“只奉劝一句,”他对着莫里森竖起一根手指,“和一帮喝了酒的有钱人在同一个房间里过夜绝对不会是你想要的圣诞。”


  他的眼睛看上去就快要眯起来了,语气也很模糊,但他说这话时看起来十分认真,像是真心实意地给莫里森一个绝对诚恳的建议。莫里森盯着他垮下去的眼皮和只擦了半截的雕像看了会儿,“谢谢。”他说,不确定拉克瓦有没有确实听见,假如他睡着了莫里森也暂时不想弄醒他。“我会考虑的。”他轻声回答,拉克瓦的眼睛在这之前已经彻底合上了。




*


  传统意义上的圣诞节假期开始之前,莫里森取得了一次临时休假,一个阴冷潮湿的周一。前一天傍晚他在回家的路上租了影碟,洗过澡后就着一大罐玉米片一直看到深夜——影片本身并不长,但他将某些镜头倒带播放了太多遍,光是保罗对着蝴蝶伸出手的段落*上他就花费了二十多分钟。过了十二点时他已经有点困了,但他想起第二天是休假,他可以过八点半再起床,边吃早餐边洗衣服和床单,悠闲地看会儿书或者散步,下午再去健身房。但真实情况是第二天他醒来时已经过了九点,他忘记自己什么时候按掉了闹钟,空气湿度一点儿也不适合洗衣服,并且他的头有点儿疼。


  莫里森花了五分钟说服自己继续躺在床上很大可能无法改善他的头痛。他应该立刻起身,吃点儿食物以及药片,等着身体好转,黄昏时看看他是不是需要给贝罗打电话,告诉他自己或许需要更多一天的休息。


  出于某种原因,他没有完全遵守这个计划。莫里森艰难地、受刑般的从床上爬起来,刷过牙之后吃了一碗麦片,给自己倒了橙汁,但他没有吃止痛药。他的药箱里只有萘普生,几板白色的、狭长的小药片,看上去有点儿像法尔特给他开过的抗焦虑药物。法尔特曾经是莫里森的主治医生,一个褐色头发、神情阴郁的女人,莫里森曾在九个月之间规律地拜访过她许多回。他把药箱推回了抽屉里,合上它,转回去给自己倒了更多的果汁。


  十一点钟刚过的时候,莫里森觉得头痛减轻了许多。他不太想睡觉,躺在沙发上尝试着读了会儿上星期没读完的书,白色的纸面晃得他眼睛不大舒服,两页过后他又把书签夹了回去。外面的天色依然很阴沉,整栋公寓楼都静悄悄的,有些像孤岛监狱,但是楼道里没有看守。莫里森倚在阳台上朝下看了一会儿,一阵风穿过紧邻的高层建筑拍在他脸上,他没有恐高症,所以笔直望下去的灰黑色混凝土地面以及偶尔经过的细小人影看上去都还好。莫里森在那待了很长时间,潮湿、冰冷的空气灌进他鼻腔里,从他袖口钻进去,他在打了一个喷嚏之后才转身回到房间里头。


  晌午过后,莫里森在同街区的一间家庭餐厅吃了些肉酱意面,以及很多的冷水。他感觉好了很多,但依然不太有去健身房的精神头。出门后,他沿着街道边缘去公寓后头的停车场取了车,花了两分钟在手机上查地图。他的方向感和对交通线路的记忆力都不错,只是以防万一。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两分钟之后,莫里森一路往110号加州州道开了过去。


  往圣佩德罗去的一路上车都很少,出城花的时间比莫里森预想的少许多,他挑了一个好时间出门。福特车里温度适中,但是湿度很高,散发着水汽和一点点燃油味道。莫里森在方向盘前坐了一会儿,迎着挡风玻璃外暗淡的阳光,眼睛盯着深灰色的路面和上面白色的漆印,不适感又涌上来一点点。


  莫里森想起了莱耶斯的车。那辆整洁漂亮的法拉利,她的方向盘摸起来有点儿冷冰冰的,皮革质地轻轻磨着手底皮肤的感觉很好。莱耶斯或许花了许多时间养护那些光亮的漆皮和内饰,一辆像他一样的车,莫里森喜欢她。




  他抵达学校的时候已经过了三点,日头转暗,天空看起来黑乎乎的,但圣佩德罗港湾高中附近很安静,还没到放学时间。莫里森不想开进学生们和教职工的停车场,他把车停在了半条街之外的路边,一家紧闭着的中餐馆门前,一路步行过去。


  这条路不是最近的,但相对来说莫里森更熟悉这里。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十来年里他就读的高中附近都没什么大变化。他花了五分钟左右走到学校门口,一路上只碰到几个裹得很严实的行人和一个神色忧愁的中年女性。她带着一个背单肩背包的男孩,从莫里森左边走过去,步伐很快,声音和她高跟鞋的动静一样引人注目。


  “我们得谈谈。”她对男孩说,“但不是现在。你想、你想做什么?”她停顿了一下,吸了吸鼻子,“停课两周,我还要工作。感谢上帝。”


  她的儿子没有回答。他们两个的表情都很疲倦,并且灰暗。莫里森迎面和他们错过之后没再回头去看,他只听到了那一小段。他不认识他们,打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听这些。


  莫里森穿过静悄悄的前院,在主楼一层的秘书室领了访客牌,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转过拐角后他看到的第一个房间是间教室,他在窗户靠后的部分停下脚步,没人发现他。他们在上某种数学课,讲课的教师是个莫里森没见过的年轻男人,正挥舞着手臂在黑板上讲一道初级微分方程。莫里森注意到靠后排的一个女孩伏在立起来的课本后面,她正埋着头,在笔记本空白页上画漫画。她手按着的那一页上有一幅很小的铅笔速写,某个人的侧脸,从莫里森的方向没法看得很清楚。她叫他想起自己上数学课的时候也不那么专心过。


  那时候教微积分的是个上年纪的犹太男人,皮肤泛红,脑袋整个都秃了。莫里森在他的几节课上摆弄过其他东西,一座树脂小雕像。他花了三个多礼拜搞定硅胶模具,弄出了超过一打奇形怪状的失败品。他将唯一成功的那个放到储物柜里,挨着他的外套和另外一些他打算用来拿学分的小物件。没过多久他储物柜的锁被人撬了,所有东西都不翼而飞,包括那座小雕像。莫里森再也没找到过它们。


  他在二楼楼梯的转角处遇到了达拉恩。她从莫里森十年级时开始在学校里当秘书,有一头深黑色的头发,现在它混杂了很多灰色。她看见莫里森的时候有点儿诧异,但是她认出他来了,花的时间不长,就像在其它地方见过他成人之后的样子似的。


  “你该打电话的。”达拉恩在带他去办公室的路上说,语气亲切又温柔,她上了点儿年纪之后脾气好了很多。“你瞧,他们都快到期末了。克莱得在教室里多待一会儿才回来。”


  莫里森含糊地回答了,跟着她进到办公室里,看她站在外头拉上门。他没有事先联系学校,绝大部分出于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会真的到学校内部来,即使这一趟不是临时起意,很大可能他也还是不会那么做。  


  克莱是他十年级时候的数学老师,也有可能是十一年级。莫里森记不大清了。至少他高年级的时候还去过克莱的办公室。那间办公室总是乱糟糟的,堆满没批改完的学生作业、教案本和家人相片,有一阵子还放过莫里森的相机盒和很多胶卷,更加乱成一锅粥,但他从来没搞丢过任何一样。每一次莫里森去找他拿东西,他总能很快从一些空纸盒里把它们原封不动地找出来。


  达拉恩的办公室很不一样。它很干净,还有点儿空旷,散发着墨水和甜柑橘味道。莫里森在她的桌前站了一会儿,一分钟之后挪到窗户跟前,外面的篮球场和四周都是空的。达拉恩的座位上放着一个橘黄色的坐垫,看上去很柔软,莫里森没坐上去。他猜再过十分钟或者更少时间,她就要带着克莱回到二楼来了。或许他应该在开车过来之前回公寓一趟,换一身更加正式的衣服,而不是穿了三年的夹克衫以及有点褪色的牛仔裤。他知道克莱不会在意这个——假如克莱就像学校里其它地方一样没发生太大变化的话,他在莫里森读高中的时候几乎一年四季都穿着同一件格子衫和呢绒裤。


  过了一小会儿,莫里森听到了脚步声,他从窗台边缘直起身,往前迈了几步。那阵脚步声从楼梯附近来,往办公室一点点靠近,不紧不慢的,听上去并不着急。它像时钟上的秒针一样规律。几秒钟后,它越过房间,往走廊另一端慢慢挪过去。


  那不是克莱。很可能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人。莫里森朝后靠了回去。他说不清这到底是令他放松了不少还是使他更不自在了。达拉恩下楼去叫克莱了,他总是要到这间办公室里来见莫里森的。之后他们还会聊一会儿,关于彼此的近况之类。克莱也许会问问他为什么到洛杉矶来。


  莫里森又在房间里待了一小会儿。窗户外面,楼底下有个女孩儿正挨着干枯了的草地抽烟,她的皮肤很白,衬得她鼻子附近一小片红色的部分更明显了。莫里森盯着她。她烟抽得很慢,咳嗽得很厉害,但她没有松手。莫里森没等到她停下哭泣,他在那支烟只燃了一半的时候下楼,顺着学校后门离开了港湾高中。




*


  莱耶斯出声的时候,莫里森没有意识到那是在和他说话。


  年会的准备工作花了俱乐部很多时间,他们的人手不太够,距离晚宴还有三天多时上级租用了一支室内装潢小队,那些人像蜜蜂似的忙活到圣诞节假期的前一天中午,成效十分可观。莫里森当天抵达中心大楼时刚刚临近黄昏,门厅处和外头庭院里的灯都点了起来,橙黄的灯火在整齐的灌木里散发着柔和、模糊的光芒。他没有开车,每个工作人员都没有,停车场的位子得留给晚上的客人。距离晚宴开始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时候,那里空荡荡的,莫里森花了三分钟确认车位状况。他穿着式样统一的黑色西装,面料有点儿薄,他只在户外待了一小会儿就冷得连着打喷嚏。


  离开停车场之后,莫里森在主楼一层的休息室待了一会儿,直到通讯频道里叫所有人就位。贝罗给他安排了场内的巡逻,他在前一天花了半个小时熟悉宴会厅。那很宽敞,并且明亮,五年之前扩建过一次,中央的一小段走廊弯曲着连通了南边的房间,往外是阳台和半敞开的花园。开始的前一刻钟莫里森都在那附近晃悠。他不能穿外套,窗户有一半都敞着,他转到第三圈的时候手指已经冻得硬邦邦的。但他还是又再坚持了一会儿。


  第二个小时的时候莫里森回到了宴会厅里。他从一整片完好的香槟喷泉旁边走过去——它们散发着浓郁的发酵葡萄果味,在一撮小团体里认出了哈瑞斯。他离得很远,哈瑞斯没有看见他,也有可能压根没费心记过他的长相,或许他靠得再近一些也不会被注意到。哈瑞斯站在几件束腰短礼裙和意大利西装包围圈里,在一盏椭圆形壁灯下面举着杯子,看起来一口都没动。他出于一种不明的原因攥着它,说话时整张脸都涨红了,嗓门也很大。莫里森从离他二十英尺开外的地方经过,注意到他的脸颊已经彻底消肿了,要么就是他有一个技术卓绝的私人化妆师。总之哈瑞斯的脸看起来挺正常,这很不容易,莫里森亲眼瞧见过它被揍的那一下究竟有多重。


  这个发现令他的心情好过了一点儿。夹在人群里的感觉并不好受,它就跟拉克瓦说得一样糟糕,或许比那更糟,酒精和各式各样的香水味道没能改善这一点——这大概就是拉克瓦早早用了年假跑回里昂待两个礼拜的主要原因。拥挤的人流让莫里森产生了一些极为轻微的晕眩感,但回想起哈瑞斯被揍进泳池的场景让他觉得会场变得有趣了一点点,不太多,至少足够应付接下去的几十分钟。那一拳下去之后哈瑞斯的脸肿得那么高,莫里森瞟了一眼身后,对着耳麦紧绷着嘴巴,离得很远之后依然有些想笑。


  一刻钟之后,他穿过中央的走廊再次往阳台那边走过去,路上被一个穿低胸礼服的年轻女人撞了一下。她有点儿不悦,也许是因为莫里森道歉的时候看起来不够恭维。他尽力了,依然做得很糟,她的表情自始至终都很严厉。那平白耗费了他不少时间。或许他应该更努力地笑几下,多少大概会对此类情况有所帮助。他找准侍应生向那位女士搭话的机会溜开了。


  拐过镂空的门廊之后,莫里森听到了说话的声音,从一处光线暗淡的角落里穿出来,很不引人注目,就像刻意不想被任何人察觉似的。“等等。”它说,很轻,但是足够传到莫里森耳朵里。那听上去不像是在叫他,它的语调是人们在酒吧前台遇到熟人的那种,或者是校友聚会上的老朋友。莫里森在年会里没有熟人,至少在他记忆里没有,贝罗也许是和他交谈最多的,但一分钟之前贝罗还在通讯里叫人和他一起去高层的某间办公室。所以莫里森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他不想打扰任何人的私事,无论那是通电话,还是其他什么需要避人耳目的东西。


  “等等。”那个声音又说,等了几秒钟的间隔,这一次它听起来清晰了很多,由此在莫里森听起来显得有些耳熟。他手摸到腰带附近转过头去,朝后看,加布里尔·莱耶斯正好向前迈了一步,鞋底发出咔哒的轻响,从廊灯的阴影里现出身形。莫里森把手放下去了,转身打量他,整个动作都很隐蔽,莫里森整理自己衣服下摆上的皱褶时也会做出同样的举动。但莱耶斯看了他的手一眼,深色的眼睛朝着垂下去的西装下沿眨动了一下,回到莫里森的脸上。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莱耶斯的眼珠中心有很亮的一点高光,跟廊灯是同样的颜色。一点点亮黄色的光嵌在深褐色中心位置,那让他的眼睛看上去很漂亮。


  “你、”莫里森说。他没能立刻找到自己的话头,结巴了一下,盯着莱耶斯看了两秒钟左右。对方也回望着他。莱耶斯今天穿了一身双扣西服,深灰色的毛料,看上去比黑色的更适合他。莫里森注意到他穿黑色衣服时显得身形比实际瘦了一些。他还闻到了一些发苦的木料香和烟味,它们顺着窗子外头的冷风扩散开,一点点渗进莫里森的鼻腔里,像是空气天生闻起来就是这两种味道的混合体。“你吸烟了?”过了一会儿,他问。莱耶斯还在和他对视,目光显得很平静,它让他想起刚刚莱耶斯叫住他时的那种语调。


  莫里森往前走了一点,更靠近角落。莱耶斯没有出声回答,点了点头,对着他举起手指,那中间夹着一小截已经熄灭了的烟头。莱耶斯有一双骨节突出、看起来非常有力的手掌。


  “这里是禁烟区。”莫里森说。他闭上嘴,感觉有点儿想笑。晚宴刚刚开始时,他在离门口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看到过莱耶斯,几秒钟的短暂剪影,正低着头和门口的接待核对邀请函。他是独自一个人,还没入场就显得有些不耐烦,接回邀请函的时候黑色的眉毛紧紧纠结在一起,走路的姿势像接下去要去宣读一份死刑判决。之后莫里森再没看到过他,他就像披了件隐形斗篷似的,或者是他拥有某种跟壁纸、乐队以及长餐桌完全融为一体的超能力。直到半分钟之前。莫里森想象到莱耶斯避开人群、苦苦寻找一处宁静栖息地的模样,那一定花了他不少功夫。在有人来之前,他就一个人站在这儿,迎着冷飕飕的夜风静静地、孤独地、无助地抽烟。这幅景象比把哈瑞斯揍进泳池更加令人印象深刻一点。


  莫里森没再说话了,他停下之后莱耶斯顿住了几秒钟,一小段时间里显得有点儿尴尬。莱耶斯即使在尴尬的时候也面无表情,看上去具有非凡的威慑力,下巴上的线条紧紧绷在一起。“抱歉。”一小会儿之后,他诚实而僵硬地说,捏着烟头的手轻轻摆动了一下,像是要挥走空气里弥漫的证据,也像在掩饰它此刻在莫里森面前没什么可辩白的东西。


  莫里森轻微地摇了头,没出声,他不打算追究这个。莱耶斯被困在人群外头的样子或许令他觉得那有点儿惹人喜爱。他知道那并不是指莱耶斯惧怕社交——更大可能是,如果给他一个机会,他不像是会介意从门厅入口开始挨个在每个宾客左脸上揍一拳的那种家伙。但莱耶斯没有那么做。他只是避开人群,找了个看得见花园灯火的地方,对着它们安静地、冻得手指微微发抖地,抽自己的烟。


  “你想要什么吗?”莫里森问。他有点儿想到前台去取莱耶斯的外套,这儿真的太冷了,他不知道莱耶斯在寒风里站了多久。他看上去被冻得够呛,开口的时候甚至没再呼出白色雾气。


  莱耶斯摇了摇头。他夹着烟的手已经垂下去了,贴在裤子的缝合线附近,不太明显地发着颤。“我听到你了。”他对莫里森说,嗓音厚实,没什么起伏,并且有点儿沙哑。他的眼睛笔直地盯着莫里森。“我看到你的,金发。”他说,“它很显眼。”


  然后莱耶斯闭上了嘴。他看上去有点儿烦心,也有可能是懊悔。莫里森察觉到了——他真的不在意那个描述,一丁点儿都没有被这两句话冒犯到。但莱耶斯看起来想揍两秒钟前的自己。他靠在栏杆上,沉着脸,缓慢地在莫里森身上、周围挪动目光。他没解释叫住莫里森的理由,事实上,他说了两遍“等等”,那听上去像有一些十分要紧的事。比如莫里森挡住了他欣赏花园中亚克力灯群的视野,他弄丢了前台储物柜的钥匙,或者他需要莫里森折回去,从宴会厅里给他取一份芝士饼和三色奶油蛋糕拼盘。


  莫里森站在那等了一会儿,眼神在莱耶斯的鞋尖和那上面长度适中的裤腿上打转,它们都有显著的被精心打理过的痕迹。大约半分钟之后莱耶斯不再对着自己的手瞧个不停了,他沉默的时间很长,也很专注,如果换一个场合,莫里森就会将他脸上的表情认作正专心思索如何将一个有好律师的偷窥狂关进大牢。


  阳台上的空气快要结冰了的时候,莱耶斯缓慢地、决定好最终控词般的回过神来,他抿着嘴唇,没拿着烟的那只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车钥匙,把它放进了莫里森的手里。和先前相比,他脸上的表情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我得走了。”他短促地说。莫里森在车钥匙临近身体之后才伸出手,他没预料到这个。莱耶斯花了将近一分钟做出他要离开会场,并且让莫里森帮他取车的决定。莫里森感到自己像走在公园里,被一个不知来处的棒球莫名地、轻轻敲了一下脑袋。


  莱耶斯站在他面前,低头看了一眼手腕,那应该刚过九点半——莫里森离开会场的时候像是大约九点一刻,他用了很多时间站在阳台旁边,迎着冷风一动不动地注视莱耶斯。“我会联系你的主管,可能会晚一点到。”莱耶斯对他说,“你可以在车里等。”


  莫里森盯着他,手掌正中摊着那把孤零零的车钥匙,他听到了这些,但他有一部分没大听懂。“什么?”他问。很大程度上,他觉得莱耶斯做了正确的决定。在他抽身离开之前,宴会厅里正变得越来越像一整天里最糟糕时刻的洛杉矶轨道交通,唯一清净的地方冷得要人命。莫里森瞧不出有什么比开车回家更明智的选择。他会为莱耶斯取车,在任何时刻他都乐意这么做,但他想知道莱耶斯认为贝罗也许会反对的原因。


  莱耶斯沉默了一会儿,像在借着表盘估算行程时间。他的脸上没什么明显的感情,看上去并不冲动,也没有太多失去耐心的迹象,他瞧着莫里森的样子也像他觉得自己的确做了最好的选择。


“我需要你为我开车。”莱耶斯低声对他说,戴着腕表的那只手已经摸出了手机,它的屏幕亮起来后在他们之间制造出一小片亮白色的光晕。莫里森没有回答,脚底下也没动作,他感到有些——有很多诧异。“我还不想被逮到酒驾。”隔了一会儿,莱耶斯咕哝着说,手指镇定而悄无声息地划着屏幕,眼睛已经不再看向莫里森了。他的神情有点儿冷漠,但并不烦躁,他把手机贴近耳边时视线重新回到了莫里森身上。


  “停车场出口。”莱耶斯说。他拧了一下手腕,把手机从耳旁拿开了一点点,说话时眼睛凝视着莫里森,就像莫里森已经对他突如其来的举动习以为常。“十分钟左右,”他静悄悄地说,“——待会儿见。” 




TBC




*《西线无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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